编者按:应粉丝强烈要求,从今天起暂停财经文章发布,改成连载《我们的70年代》系列长篇小说第一部《挣扎的成长》(原载中国作家协会官网中国作家网)
第一章 用纸包糖骗来的小新娘
1
同性相斥,异性相吸。这个物理属性放之四海而皆准,动物界如此,人类更是如此——心理不正常,有特别癖好的另当别论。
人与人之间,是“斥”是“吸”只跟性别有关系,跟年龄没有多大关系,忘年恋就是这样的例子。
不知道你几岁的时候开始对异性产生“喜欢”这种神秘神奇的感觉,反正祁宏喜欢高燕那年,他们都还小,都是小屁孩,都穿着衩裆裤,流着青鼻涕,十个指甲里塞满了泥垢尘埃,黑乎乎的,像极了聊斋故事中的女鬼。
骄阳如火的夏天,他们还在光亮的肚皮上围一块绣着中国结的红艳艳的肚兜,其他什么都没有穿,该看见的一览无余,不该看见的也一览无余。
那个夏天,祁宏十岁,高燕八岁。祁宏在村中心小学上二年级了。高燕准备在夏天结束后,秋天到来之际,背着书包上学堂。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农村孩子上学都比较迟,六七岁是小的了,一般都要到八九岁才启蒙。他们在这个年龄上学,不算早,也不算晚,在平均数上。
那个年纪,喜欢就是喜欢,只是意味着在一起玩得来,看着顺眼,没有大人那种不洁的想法。儿时的感情就像从村后的四明山上哗哗哗地奔流下来的祁水河,洁净清爽,活泼透亮,一眼望到底,看到干净的鹅卵石静静地躺在河底,望着蓝天白云,想着遥远的心事。
祁水河的水不要用其他容器盛,也不要经过烧煮就可以敞开胸怀喝,就像村民开怀畅饮自酿的米酒。四明山的农民劳作辛苦了,累了,渴了,来到河边,用双手掬一捧就喝。那水没什么杂质,没什么不洁的成分,河水有点甜,有点沁凉,那种甜和凉直入心底,令人精神倍增,浑身有使不完的劲。长大后到城市安营扎寨的祁宏找到了与祁水河的水十分接近的饮料,那就是冰啤。
当然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也勉强不来。小孩不像大人那样,戴着社交面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会装。比如祁宏和高燕都不喜欢那个爱作威作福、指手画脚的孩子王张伟。全村其他小朋友都巴结张伟,给他进贡红薯干、土豆、花生米、南瓜子等零食;可祁宏和高燕两个小不点偏不,他们下意识地不卖张伟的账,阳奉阴违,有时还跟张伟唱对台戏。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在孤立无援中,祁宏和高燕很快发现了这个共同点,他们迅速走近,结成联盟,联起手来对付张伟,让张伟难堪。这让张伟十分恼火,不动声色地给他们小鞋穿,孤立他们。祁宏和高燕因此更加紧密了,有时候两个人坐在地上玩泥巴,逗蚂蚁就能玩一个上午或者一个下午。
小孩是小孩的想法,大人是大人的想法。小孩纯洁简单的想法到了大人那儿就变得复杂深奥,被上纲上线,有时候甚至有了些龌龊的味道。
大人想,这两个兔崽子,没巴掌大就谈情说爱了,不是小流氓是什么?当然,这种评价,很多都是冲着祁宏来的,谁叫他是男孩呢?谁叫他的父亲朱鹏是外来移民呢?谁叫朱鹏是入赘的呢?
四明山的村民普遍认为祁宏十来岁就会泡妞了,现在是小流氓,将来长大了,就成大流氓了。那还得了,岂不是要祸害乡村邻里,祸害黄花闺女和年轻小媳妇?
2
有丰富阅历的村民们看事情还是比较准的,他们猜什么果真就来了什么。小屁孩祁宏对另一个小屁孩高燕果真表白了,而且是当着村里十多个孩子的面,大家在一起玩过家家游戏的时候。
祁宏给小伙伴们每人发了一颗用色彩斑斓的彩纸包裹着的纸包糖,条件是要他们同意在过家家的时候,让高燕扮新娘,他扮新郎。
那纸包糖是祁宏的一位远房表叔从省城长沙回来探亲,给他们兄弟姐妹几个带来的礼物,一共两包,一包一斤。父母没舍得拿出来给孩子们吃,将纸包糖藏在储物间的坛子里,准备留着过年的时候,招待上门的客人用。祁宏把其中一包抠了一个手指洞,偷偷地挖出来十多颗。
那个年代,还是计划经济,买什么都要票,买粮要粮票,买肉要肉票,买煤油要油票——还没电,晚上照明用煤油灯。家家户户都很穷,没钱,油盐酱醋都是能省则省。纸包糖更是稀罕之物,镇上供销社少量供应,还要凭糖票,一次不能买多了,小伙伴们一年到头难得吃上三五回。
小伙伴们满怀激动地接过纸包糖,迫不及待地剥开外面那层彩纸,露出来小石头大小的、方方正正的、米黄色的透亮的糖果。把糖果丢进嘴里,含着,在口腔里灵活地伸着舌头,不时地绕糖果舔一圈,那种甜甜的滋味就浸润了整个口腔。甜甜的唾液沿着食道顺流而下,一路地滋润下去,甜蜜下去,直达心底。
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俗话说有奶便是娘,那是指吃奶的时候。在吃糖的那一刻,有糖便是爹和娘了。吃着糖,小伙伴们一点反对的声浪也没有了,包括平时嚣张、对他们颇有意见的张伟。那次过家家,祁宏说啥就是啥,想做啥小伙伴们都无条件支持。
最不能亏待的,最占便宜的、最需要讨好的就是“新娘子”高燕了。为让高燕扮演好角色,祁宏一边心疼糖,一边大方地塞给她三颗。
高燕把其中一颗糖剥了纸皮丢进嘴里,另外两颗小心翼翼地揣进了兜里。高燕准备留一颗给爸爸高欣,留一颗给妈妈王红梅。可高燕最后还是没能抵住糖的诱惑,过家家游戏还没结束,另外两颗纸包糖也牺牲在了高燕那张涎水就像泉水一样不停地冒出来的好看的小嘴里。
高燕一人独享三颗纸包糖,让其他小伙伴羡慕嫉妒恨,却又无可奈何。糖是祁宏的,他爱给谁就给谁,爱给多少颗就给多少,谁叫祁宏看上了高燕,没看上自己呢?
小伙伴们也不敢把不满情绪表达出来,怕惹毛了祁宏,该给自己的那块糖说不定就不给了。
分了糖,祁宏获得了大家一致拥戴,高燕也高高兴兴地答应做了祁宏的“新娘”。长到这么大,还没有人一次性给过她三颗纸包糖呢,即使是父母,也是一颗一颗地给的。祁宏对她,比父母对她还好呢!
那次过家家,高燕和小伙伴们出奇地配合了祁宏。在祁宏导演和编排下,“婚礼”有条不紊地进行。
祁宏给高燕戴上了用嫩绿柔软的柳条编织的“新娘”桂冠,在大家的簇拥下和吆喝声中,祁宏“猪八戒背媳妇”,把高燕背进了“家”。
八岁的高燕营养不良,面黑肌瘦。除了张伟,那批孩子都营养不良。那时候,农村的孩子吃不饱,穿不暖,长不高,长不胖。在同龄女生中,因为瘦,高燕显得高挑苗条。但她脸圆眼大,眉长齿白,具备了美人胚子的雏形,就是被农村的阳光晒得黝黑了点。
情人眼里出西施,在祁宏眼里,高燕是全村那群女娃中最漂亮的那一个。祁宏觉得高燕的黑跟别的女孩不一样,有一种温润如玉的亲切感,也干净光滑。
这种过家家游戏,平时小伙伴们也爱玩。不过,以前“新郎”、“新娘”由“孩子王”和“孩子后”扮演,祁宏和高燕只是看客和配角,这回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做了主角了。
虽然只是玩游戏,高燕还是有点害羞;祁宏则踌躇满志,意气风发,一脸豪情,满心激越。在拜堂仪式结束后,祁宏变戏法一样捧着一束鲜艳的忘忧草,献给了自己的新娘子。
忘忧草不是一种草,是一种花,当地俗名叫黄花菜。那束忘忧草含苞待放,花瓣纤细修长,颜色金黄,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忘忧草在祁东广泛种植,村前屋后,漫山遍野都是,在春夏秋三季蔚为壮观。
忘忧草“观为名花,用为良药,食为佳肴”,是祁东农民的主要经济作物。据现代医药验证,黄花菜利尿、解热、止痛、补血、健脑、催奶、定神、通便,几乎医治百病。
祁东县的黄花菜很有名,占到了全国市场的半壁江山。黄花菜还有一个文艺范十足的名字:萱草。唐朝诗人孟郊《游子吟》中那句“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中的“草”,就是萱草。在其另一首诗《游子诗》中称: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慈母依堂前,不见萱草花。
拜完堂,吃完糖,过家家游戏就到了高潮,也接近尾声了,本来应该各自散去,什么事也没有了。坏就坏在祁宏意犹未尽,一时没能把持住,加了一个小伙伴们平时玩家家从来不敢逾越雷池的情节:他当着小伙伴们的面,用双手捧起高燕的小脸,亲了下去,尽管亲的地方不是嘴唇,只是额头——那时候,没有电视,也没有网络,那个年纪的祁宏还不知道“新郎”、“新娘”要亲嘴,只是下意识地亲脸了。
可这个动作还是超出了平时玩家家的既定范围——其实,亲高燕也是祁宏突然心血来潮,加进去的,小伴们看着祁宏的动作,目瞪口呆,半天没有反应过来,也不知道游戏接下来该如何进行下去。
高燕也被吓得“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她怕自己被祁宏亲了,会生出孩子来,要做妈妈了。高燕曾经问过父母自己是怎么来的,王红梅告诉她是高欣亲出来的。
有人哭了,小伙伴们就慌了,赶紧脚底擦油,作鸟兽散,各回各的家,各找各的妈了。
祁宏自己也吓坏了,在他的设计中,他没想到高燕会大哭。他哄了几下,没想到高燕哭得更大声了。想掏一颗糖要她别哭了,可糖早就发完了。祁宏见势不妙,也脚底擦油,偷偷地溜回了家。他躲在家里,开始害怕,那颗小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不止。
高燕也哭哭啼啼地回家了,像是受到了巨大委屈。
这场过家家游戏虎头蛇尾,不欢而散。
3
过家家闹出来的风波在持续发酵。
那天晚上,回家后,还是有小伙伴没能忍住,把祁宏捧着高燕的脸,亲了高燕的事情,绘声绘色地告诉了父母。
这个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不出半个小时就传遍了全村,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笑话,当然也传到了高欣的耳朵里。
高欣很生气,他从厨房柴火灶旁抓了几根用来当作柴薪的黄花菜杆,噼里啪啦地打在高燕的屁股上。黄花杆落处,裸露的屁股上立刻出现一道道又红又肿的痕迹,高燕感到一阵阵火辣辣的疼,立刻扩散到了全身。
那一刻,高燕很后悔吃了祁宏的纸包糖,做了祁宏的“新娘”。她哭着向高欣保证,以后再也不要祁宏的纸包糖了,不做祁宏的“新娘”了,甚至保证不跟祁宏玩了——当然,小孩子说的话,当时有效,转背就忘了。
事情并没有结束,打完高燕,越想越气的高欣拽着哭哭啼啼的女儿跑到祁宏家兴师问罪来了。
祁宏的母亲祁茗,父亲朱鹏听完高欣的投诉,这对三十多岁的农民夫妇也被气疯了。朱鹏顺手抓起靠在屋角的笤帚,高高扬起,不轻不重地落在祁宏身上。
出于母性的本能,祁茗一边护着祁宏,尽量不让笤帚落在儿子身上,一边真心实意地咒骂祁宏。这对夫妻教育子女的方式在当地农村很具代表性:父亲是真心打;母亲是真心护,一边护,一边真心骂。
看到有数笤帚结实地落在祁宏身上,从发出来的声音判断,力度还不轻,高欣的怨气就消了一大半,他夺过朱鹏手里的笤帚,扔在了地上,嘴上说:“算了,算了,还是孩子,别打了。”
也是,祁宏还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对这种事情的清算,也只能适可而止,到此为止了。
祁茗给高欣陪着笑脸,说着好话,道着歉,高欣的气也就慢慢地消了,祁茗替祁宏做了保证,保证以后不再出现这种荒诞不经的事情。高欣也顺水推舟,不再追究了。
三个大人转移话题,在一块拉起了家常。
在高欣看来,祁茗这个女人还是那样识大体,顾大局,那样忍辱负重,处事滴水不漏,让人打心眼里感觉舒服,那声音听着也让人融化。
其实,也没什么。高欣只是想找个借口过来看看祁茗,能找点碴,发发怨气最好。好多年了,他心里一直堵得慌。
人也打了,气也消了,该看的女人也看了。高欣牵着女儿准备凯旋回家。
朱鹏在祁茗眼色授意下,从储物室拿出来一包纸包糖。祁茗从朱鹏手里接过纸包糖,塞给了高燕,算是对孩子的补偿。
高燕看了看父亲,见父亲没有反对,接过纸包糖,破涕为笑了。高燕满怀欣喜地把纸包糖用双手紧紧地抱在了怀里——她还没见过这么多纸包糖呢。
这包纸包糖也让高欣打心眼里感到高兴:家里还有几个孩子呢,这包纸包糖也够他们几个每人分几颗了,让他们也高兴高兴,甜蜜甜蜜。
在往回走的路上,高欣什么气都没有了,心里倒有了一种满足感,就像夜晚的山风拂过。
高欣抬头望了望天,天空瓦蓝瓦蓝的,夜晚都能看到悠悠的白云。星罗棋布的星星布满天幕,像淘气的孩子在不停地眨着眼睛。那轮弯弯的月亮就像白天拿在手上割草的那把锋利的镰刀,把天空那片无边无际的瓦蓝割出来一道白亮的口子。
青蛙的呱呱声,夏蝉的知了声,其他虫子的吟唱声,此起彼伏,把四明山的夏夜点缀得热闹非凡。三三两两的萤火虫或在前边拎着灯笼带路,或在身旁萦绕,或在身后跟随。
从天上到地上,一切都在预示着,日子一如既往,明天又是一个大晴天。
那天晚上,祁宏虽然挨了打,心里却是美滋滋的,就像吃了一颗纸包糖一样。在他幼小的心里,高燕做了他的“新娘”,以后就是他的了。他要保护她,谁欺负她,他就跟谁急。
4
很有必要交代一下,祁宏从母姓,父亲朱鹏是入赘的,这个家是祁茗当家作主,在四明山,谁找祁家办事,都是心照不宣地请示祁茗。
二十多年前,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的时候,身为人民教师的朱鹏的父亲被自己的学生打成右派,天天被五花大绑,戴着高帽,作为牛鬼蛇神,被揪着游街、批斗、打骂侮辱是家常便饭。父亲无法忍受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从六层楼上跳下来,“畏罪”自杀了。
火化了父亲后,十四五岁、“黑五类”子女的朱鹏跟着母亲从安徽连夜出逃,一路逃了过来,隐姓埋名,昼伏夜出,有多远走多远。到了湖南祁东四明山地界,又累又饿,实在不行了,两人倒在路边的草丛中。那天清早,早起下地干活的祁茗的父亲发现了奄奄一息的母子俩。
祁茗父亲看母子可怜,把他们背回家,给他们水喝,给他们红薯吃,给他们收拾了一间屋子,腾出来一张床,收留了他们。朱鹏的母亲没能撑住,十多天后,撒手人寰了。祁家在屋后山上找了一块荒地,挖了一个坑,用一张草席,把朱鹏母亲埋了。
朱鹏从此就在祁家安营扎寨,落地生根,白天跟着祁茗父亲一起出工,挣工分养活自己。
四明山的人很善良,没有把朱鹏当外人,更没有向上级反映和举报这个来路不明的年轻人。
转眼七八年过去了,朱鹏和祁茗也长大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病在床上的祁茗父亲做主,拉过他们的手,叠放在一起,要他们在自己临死之前,结成了夫妻,朱鹏做了上门女婿。
结婚后没多久,祁宏就呱呱落地,以划破四明山夜空的嘹亮哭声宣布了自己的横空出世。